日期:2018年4月3日
講師:顏艾琳老師
講題:台灣鄉土新詩賞析
鄉土詩常結合民謠與方言。台灣方言,有客家語、原住民語,主要以閩南語為主。閩南語源自河洛語,中原河南洛陽地區。日本從盛唐移植文化,漢化深,傳統日語帶有河洛音。韓國漢化較晚,晚唐北宋後,文化南移浙江一代。日韓語文都有河洛音痕跡。台灣多泉州漳州移民,閩南語也有差異。泉州自元代起是商港,泉州腔閩南語較文雅。台灣南部多漳州腔閩南語,漳洲山多農民多,語氣較濃重。
現代詩是自由韻,不特意去押韻。越南至今仍受古詩影響,押韻,詩歌一體。新詩音樂性的韻律感,是詩人生命的潛移默化。如管管,鏗鏘有力的聲音,源自山東漢子的豪爽,京劇老生的粗邁。又如瘂弦,河南梆子,軍人出身,曾任廣播主持人,聲腔展現磅礡浩瀚。詩人本身的聲線結合生命涵養,化做獨特的文字魅力。
以水果入詩,名字、長相、滋味充滿想像。削成片的楊桃,是撒在盤中的星星。波羅蜜聯想佛法心經,可以深奧,可以詼諧。杜牧的「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讓荔枝在唐玄宗和楊貴妃千古傳誦纏綿的愛情裡,成了要角。馬不停蹄從廣東到長安,千里之遙,送達依舊鮮豔欲滴。顯現玄宗對楊貴妃極盡寵愛,也抬高了荔枝的身價。余光中的〈荔枝〉連接地理與歷史。同樣是荔枝,也有將外殼比擬為戰士盔甲,有人寫柔情,有人寫情慾。
余光中寫過一組水果詩,十首詩之首是〈埔里甘蔗〉,詩中埔里、南投、西螺這些鄉土名字先後出現;〈蓮霧〉和〈南瓜記〉則有屏東,〈荔枝〉有旗山,水果都是土產特產,產自「南投芬芳的鄉土(〈埔里甘蔗〉),「帶著屏東田園的祝福」(〈蓮霧〉)。余光中懷著感恩的心,自己或與親友,吃著或將吃甘蔗、檳榔、安石榴、蘋果、蓮霧、南瓜、荔枝、水蜜桃、葡萄柚、芒果,把相關的情景寫成一首首超短的詩劇或詩小說,而以〈埔里甘蔗〉的牧歌作為這些水果詩的序曲。下面是它中間的數行:
看我,拿著甘蔗的樣子
像吹弄著一枝仙笛
一枝可口的牧歌
每一節都是妙句
用春雨的祝福釀成
和南投芬芳的鄉土
他把甘蔗想像為仙笛,仙笛奏出牧歌,甘蔗一節一節的蔗身,每一節是歌曲的句子。古人說文如飯、詩如酒。酒是釀出來的。這裡說牧歌如詩,也因此如酒,也因此說「用春雨的祝福釀成」。余光中另一首水果詩〈荔枝〉:
不必妃子在驪山上苦等
一匹汗馬踢踏著紅塵
奪來南方帶露的新鮮
也不必詩人貶官到嶺外
把萬里的劫難換成一盤口福
七月的水果攤口福成堆
旗山的路畔花傘成排
傘下的農婦吆喝著過客
赤鱗鱗的虬珠誘我停車
今夏的豐收任我滿載
未曾入口已經夠醒目
裸露的雪膚一入口,你想
該化作怎樣消暑的津甜
且慢,且慢,急色的老饕
先交給冰箱去秘密珍藏
等冷艷沁澈了清甘
脫胎換骨成更妙的仙品
使唇舌興奮而牙齒清醒
一宿之後再取出,你看
七八粒凍紅托在白瓷盤裡
東坡的三百顆無此冰涼
梵谷和塞尚無此眼福
齊璜的畫意怎忍下手?
●台灣女詩人的形象-身分 / 城鄉 詩作表現
以顏艾琳、利玉芳、羅任玲、洪淑苓等台灣女詩人為例,窺看人與土地的關係、城鄉生活的感受差異。
○鄉愁刑 /顏艾琳
像農人插秧一樣,
我將故鄉種植在舌根上,
藉著語言傳播
她綠色的風景、
老舊的紅磚瓦厝、
前人祖先的事蹟。
那曾經灌溉過
無數農田的水流,
如今自我心臟的水壩復活,
流動著生命的文字
注入一畦一畦的紙張;
讓眾人看見
大肆氾濫的鄉愁,
如何沖刷攀附在我身上的
都會鱗片?霓虹顏料?
一吐舌,
泥土的香腥味
捲著玉米、蕃薯、龍眼、芒果
稻米、桂花、文旦、芭樂的氣息
再次將自己催眠。
「我們回到了家鄉」。
彼時,鄉愁尚未打造成
銬綁遊子的刑具;
我們在嘉南平原
綠色的牢籠中
快樂地服監。
出身於農家,兒時在田埂奔跑,被西北雨追趕,皮膚曬成小黑人……十七歲前在故鄉的生活,是生命珍貴的養分。點點滴滴用墨水耕耘在稿紙上,筆耕翻閱記憶,化作動人的鄉愁。
○槳果小孩 /顏艾琳
你是上天播下的種籽,
在我的秋天之後成熟。
你以一枚槳果的樣子 微笑
幸福就具體的變成一件事,
並且滿溢,在空氣中
我感覺你像槳果香甜,
忍不住,抱你親了又親。
你的臉龐是槳果、
是幸福的味道、
是某一種未命名的季節,
而我,就這樣
收穫了你,
成為你的土地,
--你的母親。
女人像土地,孕育生命種子。看著生命誕生,肥嫩可愛如漿果香甜,幸福如此滿溢,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身為母親最溫柔的感動。
○獵人與我 /利玉芳
我是昔日發現日月潭的白鹿
追逐吧
我就在前方
那植滿桂花的家鄉小徑
跳躍
野薑花叢下
和長滿山蕨的陰暗小丘上
到處遺留著我倉皇的腳印
當一隻夜鶯站在舢舨上打瞌睡的解嚴早晨
從前
我那些
怯懦的
藏起來的
奔竄而凌亂的腳印
全部都溜出來了
在桂花林間
一邊踢著太陽掉落的鱗片
一邊呼吸著初秋的空氣
獵人
循著湖畔赤裸的足印
追逐吧
且拉開你的弓箭
虜獲我
邵族是居住在日月潭的原住民,詩中以白鹿來代表原住民。獵人代表漢族。隱喻漢族對原住民的欺壓,遺留的慌亂腳印。隨著解嚴曙光乍現,可以呼吸新鮮空氣,那些藏起的腳步都跑出來了。是攏絡人心的善意﹖期待又懷疑驚懼。
新詩標點符號是一種語氣。新詩分行,有時就是逗號。利玉芳〈獵人與我〉不用標點符號,用長短句來表現語氣節奏。
鏡子卻說不出所以然來 /利玉芳
團團圓圓完成了兒女們的終身大事
你獲得清心嗎?閒雲
你了結心願否?野鶴
應該耳提 面命的是我
走過難安 記憶的是我
不敢講出 真實的是我
藏匿從前 愧疚的是我
把孩子高高舉起的是我
又快又好重重摔下的是孩子的媽
有人向我大大吹氣
亂髮的黎明也從魘夢裡甦醒
鏡子卻說不出所以然來地哭泣不止
用女性觀點,不只在書寫農村,提升到創作層面,放諸各個社會階層,都讓人深思。作者受過高等教育,深具創作天分。選擇婚姻,養兒育女。走進農村,相夫持家。當兒女長大成家,彷彿責任已了之際,不禁問自己,如果當初沒有走進婚姻,會不會另有一番天地﹖
○鮮魚宴 /羅任玲
她躺在那裡。
腹部灑滿翠綠蔥花,肥美的卵們陪伴一旁。
靜極了。
清晨漁販的叫賣從她微張的嘴中喊出。
用電影手法運技來解讀,每一句是一個畫面。第一句全景,一尾已經煮好的魚,身分未明的懸念。第二句鏡頭拉近,來個特寫。第三句氛圍環境,醞釀情節。第四句寫出狀態,一尾早晨從魚市買來新鮮的魚。結尾與題目〈鮮魚宴〉完美呼應。
○雨鹿 /羅任玲
彷彿那是
世界的本質
你靜靜嚼著
鴉片。橄欖枝。
三千萬個方生方死。
雨丟在光禿的掌心裡
長成一棵
漆黑的夢中樹
用絲線連接。明天
無數的菌子蟲子和鴿子
就飛起來了
在斷斷烈烈的雨絲裡
火燄裡
而你只是嚼著
快樂的葉子
漫天起舞隨地腐朽
像最甜的大海最
鹹的水滴
你只是嚼著
一棵生命樹
以我無法命名的步伐
覆蓋眼睫
啊那橄欖之舟
承載夢中的荊棘
在天色行將昏昧的此刻
泛出了美的光澤
在奈良古寺旁遇見一隻梅花鹿。梅花鹿靜靜吃草,似鴉片迷幻,如橄欖枝平和。生命如常演繹生與死。大雨急來,陽光未退,捧在掌上的太陽雨,雨絲連綿成樹。梅花鹿依然無憂無慮嚼著葉子,時光靜好,此刻黃昏,泛出金色美麗霞光。
標點符號看似零亂,其實是互相呼應。如「用絲線連接」已完成,用句號。「明天」是幻想紛亂的,「無數的菌子蟲子和鴿子」停頓,「就飛起來了」這時的斷句,就是賦予朗誦者或讀者快慢節奏的掌握。
○風與玫瑰 /洪淑苓
窗邊的玫瑰
對著過往的風
攤開右手掌
她說
我不要你迷戀我的微笑
我要你讀懂我的掌紋
那是我寫的詩
風照例親吻她柔嫩的面頰
也破例閱讀她的掌紋
錯綜複雜
這是命運,不是詩
風用三秒鐘解讀了她的一生
風離開了
玫瑰凝視自己的左手
緊握的
一卷詩藏在裡面
男人是風,女人是玫瑰,。右手天命,左手後運。在溫室的女人,不再只滿足男人的迷戀,用天命去寫後運的詩。虛實相應,著實精彩。
新詩的靈感來自生活周遭。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只是狀物表象,挖掘內涵體驗,虛實交替,讓各自經驗狀態與生命本質相呼應,就是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