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年4月3日
講師:顏艾琳老師
講題:聽音樂導讀詩意 紀錄:許淑娟
在神祕的夏宇,低吟的嗓音,靈動的文字,魔幻的音樂氛圍中開始今日課程。首先談到城市文學,老師驚喜地發現位在台南「蕭氏貞節牌坊」,是全台最小的貞節牌坊。不同城市各有獨特的風貌,巷弄裡百般千樣的生活況味,處處隱藏的時間線索,都是一把把開啟故事的鑰匙。像吳明益精彩的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睡眠的航線》都是以他成長之地「中華商場」為背景。
詩魔洛夫,畢生作品甚豐,佳作不斷,年歲增長,創作更上高峰。《石室之死亡》廣受詩壇重視,幾十年來討論不輟。《如此歲月》《魔歌》都是台灣文學經典。2001年三千行長詩《漂木》震驚華語詩壇。「生死」「無常」譜成洛夫創作變奏曲,詩作舉重若輕,象徵虛實空透,帶有禪味。半生戎馬漂泊的洛夫寫給太太的情詩〈因為風的緣故〉,處處蘊含象徵。雛菊代表生命結束。風飄忽不定難以捉摸,象徵命運無常人生難料。惟有保握當下,珍惜相守,款款深情,盡藏詩中。由洛夫之子莫凡唱出,亦是文壇樂壇佳話。
〈因為風的緣故〉 洛夫
昨日我沿著河岸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謝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會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親人摯愛離去最是悲痛,越是悲傷,越是不易書寫。洛夫的〈寄鞋)是好友張拓蕪與表妹因戰亂各別東西,四十年後表妹寄來一雙鞋的故事,讀之令人不勝唏噓。黃春明寫給的兒子的信〈國峻不回來吃飯〉喪子之痛,感人至深。
洛夫另一首詩作〈蒼蠅〉,象徵現實人的時間,被蒼蠅干擾的思緒,干擾了我的時間……虛實交錯,絕妙有趣,耐人尋味。
〈蒼蠅〉 洛夫
一隻蒼蠅
繞室亂飛
偶爾停在壁鐘的某個數字上
時間在走
它不走
它是時間以外的東西
最難抓住的東西
我躡足追去,它又飛了
棲息在一面白色的粉牆上
搓搓手,搓搓腳
警戒的複眼,近乎深藍
睥睨我這虛幻的存在
揚起掌
我悄悄向它逼近
搓搓手,搓搓腳
它肯定渴望一杯下午茶
它的呼吸
深深牽引著宇宙的呼吸
搓搓手,搓……
我冷不防猛力拍了下去
嗡的一聲
又從指縫間飛走了
而,牆上我那碎裂沾血的影子
急速滑落
配上圖像音樂的〈初戀的重逢〉,是在芳華當盛時回首年少青春時一段「郎有情,妹無意」未萌芽的愛情,以及對未來的想像寄望。
〈初戀的重逢〉 顏艾琳
多年以後,
我改變形貌出現
而你,臉上的青春痘
仍舊執念往昔的模樣,
誤把三十歲當作十七歲。
學校的下課鐘已敲過許久
西門町的那場電影
你已經延欠得比午夜場還晚
「啊 我好不容易才換下制服……」
是的穿制服時不准談戀愛
你是中華民國的乖小孩。
「其實我早就不留龐克頭了。」
但是我金橙的頭髮在風裡招搖,
「我還記得妳 太妹的樣子」
念高職的太妹 吊車尾的太妹
寫詩的太妹 戀愛馬虎的太妹
大嗓門的太妹 夜遊的太妹
喝生啤酒的太妹 混地下舞廳的太妹
穿尖頭鞋的太妹 補考的太妹
說黃色笑話的太妹 拒絕你的
太妹 對了 拒絕你的太妹
現在,卻賢淑無比地
與你點頭、寒喧
「我必須趕回去帶小孩了,
再見。」
青春痘的男孩,快快回去
你的課後輔導的模擬考
就要遲到了。
其實,你一直沒有脫下
那身明星中學的制服呀!
夏宇在《愈混樂隊》專輯裡的〈繼續討厭厭煩〉,只有厭煩的東西才是厭煩,反覆辯證,令人莞爾。然而厭煩也是生活,揮之不去的必然。另一首〈黑暗的眼睛〉,黑夜裡睜著眼睛,說的是失眠。
以下四首詩作,各有創作緣由,從初稿到定稿,反覆修改,每每橫越好幾個年頭。
〈孩子磁場 〉 顏艾琳
你是一把溫柔的剪刀
將我剪成母親的形狀
在有光的地方,
我是你的影子
彷彿還懷孕著你,
兩人一體。
當光消逸之時
我看見獨立的你,
而你有強烈的磁性
我黏黏地
再次將你擁抱。
成為人母,對一個習慣來去瀟灑的生命旅人而言,是加諸於女性最強大的證實。我被生為女性,從來覺得母親這身分太無私、太犧牲、太分裂。寫這首詩時,孩子不到五歲,自他出生後的每個過程、長相變化,都讓一個敏感的女詩人驚奇,柔化成當初抗拒的母親形象。
〈失眠的孩子〉 顏艾琳
媽媽,今天就是晚上嗎?
為何一睜眼,
早晨、中午、下午都不見了?
太陽沒上班
跑去哪裡玩了?
為啥白天這麼短,
晚上又那麼漫長?
但是我不睡了,
我要看消失的太陽,
從媽媽的眼裡
亮出來…
孩子,現在是早上七點
太陽沒有跟你一起起床,
他壞掉了,
再也沒有骨頭
撐起天空。
我們都說太陽老了,
得了白內障,
紅色的瞳仁已經眼翳重重。
媽媽很想做你的太陽,
但是,孩子,
萬一我眼裡也只剩下霧呢?
想到霧茫茫,
媽媽也失眠了。
孩子與媽媽的對話,一句「今天只有晚上嗎」引起我的好奇。加上當時北京霧霾,天空都是灰霧霧的顏色。我借用童言一句,加上親身體驗,挪寫霧霾與環境氣侯的議題,有一種母親無法給孩子更好未來的那種憂心。
〈對奕〉 顏艾琳
你涉過了我的楚河
我走進你的漢界
終於面對面,
但誰能喊「將軍」?
我不忍挫你銳氣、
你且不能移動我半步,
僵持是因為尊敬,
彼此損人傷己。
無數次渴望殺到敵手面前
只為證明:
愛是無遠弗屆的飛彈
情乃秘密圍城的游擊
你看著我,
一如照鏡審視自己的傷口。
我瞪著你,
好像自己才是這場戰役的兇手;
而我們都是輸掉愛情的卒仔,
為了贏得最後一步,
在彌留之際問彼此
「你願意嗎?」
「我願意!」
同時將你的左手
我的右手握成一枚手榴彈
用力拉開,爆炸
愛情像是一局棋戰,進守之間,怎麼贏得對方,完成征服?說來最終是雙贏雙賠的結局。愛情讓人瘋魔,愛情的本質就是要人失陷其中。當你覺得贏得對方的同時,你也輸掉本我了。愛情就是同歸於盡。沒有輸贏,唯有彼此收穫才是完成。
〈那個叫徐志摩的男人〉 顏艾琳
我讀著你未竟看完的書
我唸出你來不及說出的字
我寫出可能是你寫出的詩
我穿上你想打扮的衣飾
我去到那遙遠之境,
找尋一個
不存在的自己。
基於命運跟機會兩者之間,
我可能是你
但你必定不會是我了;
因為你的驟逝,
所有的女人
才合理地愛上你。
而在找尋你的旅程中,
我卻找到
自己的名字。
徐志摩,誰不在國中時就讀到〈再別康橋〉,而被它渾然天成的疊字、重複雜沓的音樂性、跟印象派繪畫賦予現實景觀的美好形容,意在言外的情感而感動?因著徐志摩的出現,讓我在古詩和童詩之外,發現了現代詩的奧妙。追著徐志摩的影子跑,又被路上陸續出現的詩人迷惑。後來我把徐志摩追丟了,改追其他詩人。但一路追到最後,才發現終點只有自己的名字要超越。